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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孝冬:刘勇强先生新人文小品小说《疑神疑鬼》文化意蕴解析

古代小说网 古代小说网 2022-08-09


刘勇强先生新人文小品小说《疑神疑鬼》采用文言小说翻新形式,以“墨不成字”“余香未泯”“风入帘开”三个梦幻故事,展示了生命情感世界灵与肉的交织,表面写人与神鬼的种种交往,却具有十分丰富的社会文化内涵。

刘勇强《疑神疑鬼》

三个故事从精神分析心理学来看,都是人的原始冲动性欲的产物,“墨不成字”这则故事男人的爱欲对象是撩人又高冷的神,“余香未泯”这则故事男人的爱欲对象是美丑交织的鬼,“风入帘开”这则故事女人的爱欲对象是鬼,且是那个女人心中的厉鬼,并最终吓死了那个女人。

《疑神疑鬼》的成文之旨虽曰“驰想于幻域,殊无恐惧。兹撷取三篇,略加敷衍,以成将信将疑之凉趣”,驰于幻域,却顿入人间,托笔梦幻,幻由心生,将梦幻与现实紧密结合,在对梦幻境界的建构中,《疑神疑鬼》三个梦是人性情欲在不同人生阶段、地域环境与性别文化差异之下感性现象的凝结,精妙而细微地揭示了生命、爱与美的深层文化内涵。


1

命运女神的主宰:不能建功立业


《广异记》

《墨不成字》是《广异记》卷五《季广琛》故事的翻新,季广琛,历史上确有其人,唐史载其于唐玄宗开元二十三年乙亥(735)中智谋将帅科,仕肃宗,代宗两帝,历任瓜州,荆州,宣州等州刺史。曾率兵赴河南,拜青徐等五州节度使,因永王之事被贬温州刺史,后擢浙江西道节度使,官至右散骑常侍,敕封渤海郡公。

《酉阳杂俎》有则季广琛的故事,说的是河西骑将宋青春有剑,是青龙精。刃所及,若叩铜铁。青春死,为广琛所得。或风雨后进光出室,环烛方丈。哥舒翰求易以他宝,广琛不与,因赠诗。“刻舟寻已化,弹铗未酬恩。”剑之有无且不论,看其留下的种种传闻,也颇具个性且武功不凡。

戴孚的《广异记》卷五《季广琛》载录其艳遇河西女郎神事,《广异记》尤留意神仙变化、冥报祥异及狐鬼灵应之事。

《广异记》载季广琛少时,曾游河西,憩于旅舍。昼寝,梦见云车,从者数十人,从空而下,称是女郎姊妹二人来诣。广琛初甚忻悦,及觉开目,窃见仿佛尤在。琛疑是妖,于腰下取剑刃之。由此得罪了河西走廊神,河西走廊神作为季广琛的命运女神因此预言“难成大事,终身遣君不得封邑!”

林散之书李贺诗句

季广琛在与命运女神交涉过程中曾题励志诗一首于其壁上,刘勇强老师用游戏之笔巧妙穿插了李贺《南园十三首》其五“男儿何不带昊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候”的诗,李贺这首诗曾使千余年后的鲁迅大为发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竟想从师习武,舞枪弄棍,是不是太自不量力?

鲁迅先生青年时很喜欢李贺的诗,但后来,鲁迅对李贺的豪言壮语产生了怀疑。鲁迅先生在《豪言的折扣》中说,“连留长了指甲,骨瘦如柴的鬼才李长吉”也说“见买若耶溪水剑,明朝归去事猿公”起来,简直是毫不自量。这应该折成零,证据是“他到底并没有去。”

刘勇强教授近照

“他到底并没有去。”意思大致说凡文士们的豪言壮语有的只是说说而已,并非真的做。李贺仕途不顺,弃文从武,只不过是唐朝时文人的精神胜利法。也难怪女郎神面带怒色责骂道:“你何尝知道自己想要的,不过剿袭陈词滥调,没得污了我的墙壁!”

然而在李贺或季广琛这批唐代文人身上凝结着自信昂扬的精神气质,这种精神气质将建功立业的人生渴求会不自觉地投射出来,压住了传统文学性别文化心理下男性对贤妻美妾的艳遇期待。

譬如季广琛梦遇河西女郎神眼前也为之一亮,光彩溢目,“没见过的美,说不出的艳”,也立刻笑眯眯地迎上前去,但是却从美女问话中找出破绽,及时抽身,丰富的边关游历经验提醒他“这样空旷的地方,哪来的美女?必定是鬼怪,于是拔剑刺去。”

《中国古代小说史叙论》

作为男性性欲冲动的对象河西女郎神既高冷撩人,又冥冥之中成为季广琛命运的劫数和主宰者,以致题于壁上的励志诗“墨不成字”,但是作为其命运主宰的河西女郎神能力也是有限,她的预言并没有实现,季广琛听说后虽然也曾不由自主地恐慌,但终其一生历经波折却也敕公封侯,并没有像河西女郎神预言的那样不堪。

唐代髙蹈昂扬的精神气质一扫梦的阴郁暗淡,达到充分宣泄人生欲望、舒展情志的目的。

2

爱神维纳斯的利剑:爱到深处鬼也觉得疼痛


《妄妄录》

第二个梦幻故事《余香未泯》是清朱海《妄妄录》卷八一则人鬼恋故事的翻新,《妄妄录》取名来自妄言妄听之意,全记鬼事,谲变无穷,颇可为嗜鬼者助兴,时有借题发挥之笔。

这则故事经过刘勇强老师的翻新改编,已是十足的文艺范儿。开篇写汪小溟住在山东客栈。晚上在庭院赏月,汪小溟所吟“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胡能有定,宁不我顾”为《诗·邶风·日月》首段。

《诗·邶风·日月》一说卫庄姜为失宠于庄公而作,或说是女子控诉丈夫对她的遗弃,女鬼现身便说“秀才睁眼说瞎话,此时哪有太阳?况且堂堂须眉,为何吟此弃妇诗?”似乎为被弃埋下了不祥的预兆。

而汪小溟完全被眼前皎媚可人的女鬼所迷惑,有点进入蒲松龄聊斋的味道,都是那么的一见钟情,又是那么的诗情画意,接着进入《诗经·齐风·东方之日》的境界。

《中国神话与小说》

《东方之日》这是一首描写热恋中的女子到对方家中与心爱的男子甜蜜幽会的诗。“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翻译就是“东方太阳红彤彤啊,那美丽的好姑娘,就在我房中啊。就在我房中啊,相亲相爱情意浓啊。东方月儿亮晃晃啊,那美丽的好姑娘,就在我卧室啊。就在我卧室啊,恩恩爱爱情意长啊。”

这种诗情画意极大地满足了文艺青年汪小溟“转朱阁、低绮户”运行自如的情感体验,汪小溟问鬼的芳名。鬼只是说:“败节淫奔,何必相告。你不嫌弃,就是好日月。”女鬼的干脆洒脱劲儿,颇有现代爱情意识,人生苦短,好则聚,不好则散,谁也不欠谁的,连姓名也一概省略。

但是数月的深情密态,恩爱万状,并不是说分就分的,分手时彼此都能感受到爱神维纳斯利剑割开的痛,人鬼途殊,人爱上鬼终会病死,要想让人活,爱情就得死,所以女鬼在决定分手之日向男子吐露了真情:“君如此情痴,必相思致疾。今当实告,我鬼之待替也。凡与鬼狎,无不病瘵,惟我相爱之深,故必俟君阳复,方肯再来。有剥有复,乃得无恙。使遇他鬼,纵恣冶荡,早入枯鱼之肆矣。感君义重,后宜自慎,亦勿思我。”

《古代小说研究十大问题》

女鬼说完这番话后显了原形,散发吐舌,长啸了几声离去了。此时的女鬼面目狰狞,丑陋无比,内心却是无比善良,女鬼满怀辛酸和悲苦抽身而去,却大义凛然,为了让自己爱的男人活下去,纵然曾经是花前月下,情深似海,而在那一刻都化为乌有,而所做这一切的目的,就是为了那男子,让他活下去,无怨无悔,不管多么心痛都要将这段情一刀砍断,这同样是一种爱。

爱情的定律或许在于曾经有多甜蜜,分手时就有多痛苦。汪小溟的反映是“震慄失魂,从此,他对美女都抱有一丝怀疑,不敢接近。然每一念及,觉馀香未泯,芳容如在目前,不禁惘惘。”“……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胡能有定?宁不我顾。”

爱情到结束的时候不能说是谁抛弃了谁,当爱神维纳斯的利剑让相爱的人不得不分离时,让人感觉到了鬼都会有的一种疼痛。


3

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只是风吹帘动,就要了人命


《清史稿》

第三个梦幻故事《风吹帘动》取自《清史稿》卷五一一:赵谦妻王,当暑,谦出,王独寝,风入牖帘开,若有窥者,王忿不欲生。舅姑及谦曲喻之,终不释。曰:“与其疑而生,不若疑而死。”遂自经。刘勇强老师说:“在清史稿中看到第三个故事时,惊叹其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只是风吹帘动,就要了人命。”

第三个梦幻故事《风吹帘动》与前两个故事相比,采用性别置换的模式叙述,故事设置的背景是“赵谦出外作幕,说好一年便回,没想到快五年了,音信全无。从外面回来的人,有说他在外另娶重婚的,也有说他已客死异乡的,但又都称是听人说的,不是准信”。

从男女性别关系范畴来看,男人和女人从“性”的本质上讲是相互吸引的,男女身体构造不同,男人对于性的需求,容易冲动,亦容易满足。男人脱离家庭约束、孤身在外,更亟待色欲的满足。

《话本小说叙论》

在男权社会等级专制的时代,男人花心、绯闻、寻花问柳是天经地义、不受谴责的;男人嫖妓娶妾是“才情所寄”、“才子举动”;男人“偷”人也是无罪的。而作为女人,“妇者,服也,以礼屈服也”,“服于家事,事人者也”。孟子曰:“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班昭《女诫》宣扬女子 “卑弱”,“含辱忍垢,妾妇之道也”。

女人要贤惠顺从,在男人外出时更要恪守妇德,还要容忍男人纳妾、私婢和采野花。如果女人唠叨不满,那就是多嘴多舌、犯嫌妒忌,要遭受主流道德话语的斥责。如果女人追求自身性欲,发生婚外恋、一夜情则是天大的罪过。

出嫁不久的好女人王氏,能做到的事无非就是“躺在床上,思念丈夫”,但是王氏的潜意识里却是一再做着与表哥遇合的怪梦,以致王氏认定自己是触犯了什么鬼怪,茶饭不香,形容消瘦。王氏自疑形貌所召,采取了截发、麻衣、不薰饰、垢面尘肤等措施后,仍是怪梦不断,以致王氏抑郁上吊。

《子不语》

风吹帘动,就要了人命,奇怪吗?袁枚《子不语》有则“露水姻缘之神”的故事,初看让人哑然失笑,竟然有位地仙专管人间露水姻缘的,有位叫做贾正经的男士,遇到这位神灵竟然笑道:“鄙人相当多情,敢烦请你查一查,我今生在世有没有这方面遇合的好事?”待地仙取出簿册翻阅后笑道:“奇怪了,先生今世无分,眼前尊夫人倒是大有良缘可遇。”

贾正经听了,不觉虚汗直下。自思妻子陶氏,正是年轻美貌,倘若或许真有其事,将是自己终身的耻辱。其中不难看出,两性对峙范式下男权话语的绝对胜利。

叙事视角的转换凝聚着小说家对两性关系中人性情欲的本质认识,现实中的生活对应到梦中,身心受到道德严厉禁锢的清代妇女没有追求爱情的自由,在婚姻中也处于屈辱的依附地位,贞节等同于妇女的生命,再嫁、改嫁不仅为社会所轻视,也会使家族蒙羞,更不要说伦理纲常严酷规范了,既使没有丈夫的看管,外在的压力和本身所受的教育也使得女性不敢越雷池一步。

《嫩黄之忆》

即便在梦中偷情出轨、背离责任,放纵寻乐也要受到良心道德的谴责,这种依托梦境对女人原欲及原我的抒写,不仅真实地映现了礼教步步强化下女性处于屈从、边缘地位的社会生活现实,也揭示了女人卑微屈辱的现实命运。

新人文小品小说所谓“新人文”指小说是据古代小说翻新改编的,刘勇强先生认为不断翻新也是古代小说的传统,大量的话本小说就是依据之前的文言小说翻新创作的。有些小说对本事的颠覆性改编,更赋予了经典文学形象崭新的人文意义。

文本的代代相续、不断翻新,可以说构成了古代小说一种互文性传统,使得古代小说成为国民情感之流绵延不绝的印证。如果放开眼界,翻新创作也是一种更为宽广悠久的文学传统。

《故事新编》

近代文化转型期,就出现了一股对古代小说翻新写作的潮流。鲁迅的《故事新编》则是现代小说家翻新之作的经典。当代作家中,汪曾祺、刘以鬯等,都有这方面的佳作,刘以鬯的《蛇》对《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改编,日本作家中岛敦《山月记》对唐人小说《人虎传》的改编,也堪称精品。

彼得·阿克罗伊德的《狄更斯传》,其中论及狄更斯借用其他作家的艺术效果、人物和情节时说:“狄更斯抄袭或借用的素材,根本比不上他将其转变成自己独特艺术组成部分时所依据的原则来得重要。对他来说,这些片段是灵感的来源,他缩写、扩充、改编这些片段,但在任何情况下原始素材都只是因为其在狄更斯小说中的全新搭配组合才具有意义。”这样看来,翻新可能还是一种世界文学的传统[1]。

刘勇强先生取材的文本都是冷僻的文献资料,如果没有人去开掘,这些文献资料只能静静地躺在历史的尘埃里。取材方面虽然有所依傍,但是立意创作却又能让人耳目一新,一空依傍。

《酉阳杂俎》

首先在深入细致阅读文本方面,有所选择,其次,在新人文小品小说改编时力图为其灌注新的精神内涵;而“小品”为篇章风格,追求简洁雅致而有内涵的叙述特点,“小说”则为文体形式。但因有前面两个限定,又不完全同于传统的以情节取胜、结构完整的小说,形式上更加随意,语言上更为活泼俏皮。

诚如一位评论家所说:“故事尽可以老套,语言却无妨翻新。用鲜活的语言复活作古的故事,何尝不是化腐朽为神奇?小说不只是故事的艺术,而更是话语的魔方。”

在写作时,刘勇强先生努力挖掘古代小说文本中蕴含的情感、思想、审美元素,着意化用古代小说的语言乃至诗文的佳篇警句,通过旧瓶新酒,夺胎换骨,激活古代小说的艺术生命,使之与今人的观念、趣味相呼应。

为此刘勇强先生付出了艰巨的劳动,将深入细致阅读体会一点一滴积累起来,寻找灵感,提炼出独特新鲜的见解,加以提升贯通,再用含蓄蕴藉的语言表达出来,让人觉得无穷之旨趣,常觉言有尽而意无穷。

诗人余秀华说:“有人自远方来,扣我柴扉,许我桃花,我无法知道我和命运有怎样的约定,我唯一能做的是顺其自然,顺其自然地活,某一天也是顺其自然地死。骨葬大风,无需祭奠。我在一个梦境里,人生是一个梦境套着另一个梦境,大梦如真。”

《宋元戏曲史》

评论家王国维说:“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何以谓之有意境?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2]

“墨不成字”“余香未泯”“风入帘开”三个梦幻故事,释怀写心,成为一种特定境界的写照,充溢着诗意的抒情,创造出优美的艺术境界,让人领会无尽的意外之旨。



注释:

[1]刘勇强《趣务正业,顺乎自然》,《中国青年报》2018年9月2日。

[2]王国维《宋元戏曲史》,载《王国维文集》,北京燕山出版社1997年版,第15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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